无论在接下来的20多天会发生什么,无论明年官方公布的2008年农民人均纯收入如何,都不妨碍我们作出判断,那就是:2008,农民跌倒在增收路上。
改革开放的第三十年,中国在火与冰之间煎熬。上半年,物价飞涨,一切迹象显示经济过热,控制通货膨胀成为政府头等大事;下半年,美国次贷危机终于露出狰狞的面目,金融风暴越过太平洋,猛烈地扑上隔岸的中国:房市下挫,股市狂跌,企业大量倒闭,无数农民工黯然返乡。历史上的中国,很少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,经历冰火两重天。
在这种急遽转换和煎熬之下,作为弱势群体的中国农民,命运尤为可叹:在如火的经济形势下,他们必须承受农资价格的全面暴涨,但农产品价格始终受制于看不见的手,涨幅有限,而自然风险仍悄然来袭,让人猝不及防;如冰的经济危机中,企业的倒闭断了他们的生路,当他们怀揣一丝愿望返乡试图创业时,却遭遇捉摸不透的政策之变。
中国农民可能想破脑袋也料不到,他们会以这样的处境来纪念曾经属于他们的农村改革,虽然历史的荣光早已离他们远去。
他们能想到的问题是:天灾年年都有,为何农业保险总是缺席?政府能不能不控制粮价,如果非要干涉的话,能不能连带农资价格也一起控制?大量农民工失业返乡,政府有何措施帮他们提升就业能力和提供就业岗位?农民自己创业,没有麻烦政府,为何政府却来找麻烦?
明年形势可能更加凶险。国家发改委副主任杜鹰本月1日指出,国际金融危机对中国的影响逐步扩大,2009年我国农业、农村发展将迎来极为困难的一年。
他认为,我国农业发展将面临三大问题。一是农产品价格全面下行。从目前整体情况来看,国内农产品价格已经高于国际市场。农业的比较效益将会随着农产品价格下降,逐步走低,由此可能出现新一轮农产品卖难问题,挫伤农民生产积极性。
二是农村就业和增长局面趋于严峻。春节后,农民工外出就业率将在保持多年高增长的局面下,出现拐点,呈下降趋势。而我国农民收入结构中,45%为外出务工的非农业收入,农民新增收入中,又有70%来自于非农业务工增收。因此,农民工外出就业形势的不利状况将给明年农民增收带来很大困难。
第三,质量安全事件对农民、农业产业的冲击不可低估。
值此危难之际,广大农村地区却被当作国家启动内需、促进增长的救命稻草。然而,农民若是泥菩萨过江——自身难保,又如何能背负拯救中国经济的重任?何去何从,当令为政者深思。
天灾人祸扑倒渔农
《南方农村报》记者 王宏旺
冰灾造成损失240万,三聚氰胺败坏鱼的品质,广州资深渔农欲转行
天灾和人祸,使欧阳伯成对养鱼已经丧失信心,尽管他拥有20多年的养鱼经验,在广州白云区的水产界鼎鼎大名。
为此,他已在压缩养鱼的规模,决定再养几年,把本钱收回来之后,便洗手不干了。
承包4年连亏
年初的那场雪灾,虽然已快过去一年,但欧阳伯成感觉恍如昨日:他曾经目睹,200亩水面的陈洞水库泛起80万斤罗非鱼——那是他半辈子的心血。他的下半生,随之改变轨道。
一条土路伸向水库,正好将其劈为大小不均的两半,欧阳伯成在土路上修建了一个简易的水泥棚,装上热水器,摆了台电视。以此为根据地,他照看自己的渔场。
这个水库原先属于钟落潭镇水利站,2004年4月,欧阳伯成从别人手中转包过来,开始投苗放料,饲养罗非鱼。
欧阳伯成人称“天哥”,在白云区养鱼界无人不知,他敢于接手水库,源于对自己20多年养鱼经验的自信。他1982年开始全职养鱼,慢慢壮大。在2004年之前,他已拥有三片鱼塘:在家乡白云区江高镇小塘村有400亩,人和镇蚌湖村两片总计200亩,此外,他还经营饲料和贩鱼。
雄心万丈的他,没有料到,陈洞水库就是他的滑铁卢。
“从承包到现在,就没有赚过钱。”11月30日,欧阳伯成盯着水面,无法掩饰自己的忧伤。亏本的原因,一开始是由于转让费比较高(14万),后来是因为治安不好——当地偷鱼者较多,再后来是鱼价太低,比如2007年年末,罗非鱼价格才3块一斤。
这些对于饱经风霜的欧阳伯成来说都是小事一桩,只要承包期为20年的这个水库正常运转,他总可以应付过去。但是,今年年初的低温冰冻雨雪天气,却给了他致命一击!
80万斤鱼冻死
那次低温天气,是从2008年1月10号开始的。
欧阳伯成非常焦急,他不停地拨打广州市气象局的天气预报专线,听到的总是低温仍将持续的女声播报。他的思绪回到了1995年,当时,天气也一样糟糕,不过,幸好他在蚌湖村的鱼塘可以抽取地下水,温暖的地下水保护了罗非鱼过冬。
因此,他首先想到的是,陈洞水库有没有地下水?在帽峰山周围和陈洞村民家里观察之后,他断了这个希冀。陈洞村属于岩石地貌,没有厚的沙层,“沙层没有一两米是蓄不了水的”。
抽地下水行不通,能否做个过冬棚?这是一般鱼塘用来抵御低温的方法,但只适合10亩、8亩的小鱼塘,在200亩大、8米深的陈洞水库上,根本无法搭起一个如此巨大的棚子。
能不能请人赶紧捞鱼,火速卖掉?刺骨的天气里,没有工人愿意下塘涉水,而各大冷冻厂也开始落井下石,纷纷压低鱼价——1块钱一斤。最关键的是,即使可以这样做,陈洞水库80万斤鱼也不是一天就可以卖掉的——他的东风卡车一车运8吨的话,也要运50车。
怎么办?欧阳伯成想尽一切办法,却一筹莫展。
今年大年初六,冷冰冰的水库终于发生恐怖的变化。一些罗非鱼开始零星浮出水面,它们由于肺部被冻伤,争相到水面上呼吸氧气。然而,表层温度更低,它们很快被冻死,又沉下水库,随之发生腐化,鱼体发胀后又重新浮上水面。随后,尸体开始大面积铺开,最后,水库变成了几十万条罗非鱼的停尸场。
“80万斤全部冻死,冰灾结束后,我只捞上400斤活的。”欧阳伯成抽了一根烟,记忆在吞云吐雾中变得苦涩,“死鱼也有一些鱼粉厂来收,一毛钱一斤,但我请人打捞是8分一斤……”
一年下来,他光在饲料上的投入就一百多万,还不包括人工、鱼苗、承包费等,以市场价3块计算,欧阳伯成的损失是240万。
“我想说的是,我们农民不容易,要是有农业保险该多好啊……”
鱼价跌破成本
欧阳伯成盼望政府补贴,盼到手了——5000块;希望得到贷款,可以申请——2万块限额。他之前做饲料生意,别人欠他一百多万,打电话过去,对方称没钱。
“做人不要太义气,这是我的教训。”他从这场雪灾中学到了这条,“以前我多仗义,帮助那么多人,以为他们也能帮我,哈哈,简直是太天真了!”
冰灾发生前,他是三管齐下:养鱼、卖饲料和贩鱼;雪灾之后,现金流的断裂使他对后两块业务忍痛割爱。饲料经销生意的运营方式已今非昔比,如果说以前赊帐是司空见惯的话,现在人们只相信现金。贩鱼曾经是最赚钱的行当,即使在鱼价最低迷的时候,用卡车在鱼塘和冷冻厂之间奔波,仍然可以赚取差价;如今,收鱼需要支付现金,例如收一车7吨的鱼,大约要付4万块,但是鱼送到冷冻厂后,最快也要20多天才能拿到货款,一手付现金,一手被压款,这对现金已经枯竭的他来说,是无法继续的生意。
欧阳伯成能做的,只有继续养鱼。他在蚌湖村的鱼塘因为有温暖的地下水,冰灾后100万尾鱼苗还剩下50万尾,他把其中的40万尾放在陈洞水库。
之所以继续养鱼,当时他与同行有这样的分析:雪灾中,大量罗非鱼冻死,供给紧缩,养鱼肯定有赚头。
事实证明,他的判断是对的,灾后的短短一两个月,罗非鱼价格曾飙升到5元/斤,此后,鱼价一路下行,目前价格维持在3.2元/斤左右。“我的成本都要3块多。”欧阳伯成再次灰心,价格高的时候鱼没长成,等到长成的时候,鱼价却降低了。他选择少卖鱼,试图等待更高的价格出现,然而又要过冬了,是不是还有低温天气?他不知道。
三聚氰胺施害
“这几年养殖业被搞乱了!”欧阳伯成摇头,他自己有鱼苗,不用买,自己有车,可直接送到冷冻厂卖;换言之,成本比人家低6毛,鱼价比人家高4毛,“可为什么还是亏本?”
他分析了三个原因:第一,饲料厂胡乱添加蛋白精(三聚氰胺原料),扰乱了市场;第二,冷冻厂联合压价;第三,气候反复无常。
2008年9月,牛奶中添加三聚氰胺被媒体曝光后,三鹿等企业已得其咎;然而,饲料中添加三聚氰胺曝光后,却始终无法揪出大型的生产企业,欧阳伯成对此冷笑不已,“我养鱼26年,也经销饲料,可以打包票说,每一个(饲料)企业都用蛋白精!”
蛋白精的添加可以迅速提高饲料中的蛋白含量,并且大幅降低成本,但这种蛋白却无法被吸收,甚至因为含有三聚氰胺,对鱼体和其他动物有害。
“现在的鱼还有鱼味吗?没了。”欧阳伯成无法掩饰对饲料企业的痛恨,“现在的鱼,不但长得慢,而且病痛特别多,都是饲料弄的!”
“这个行业,就是天生天养,还不如种粮,种粮还有补贴!”欧阳伯成表示很多同行与他的想法一样。
不赚钱,种粮大户加速消失
城乡二元结构之下,农资涨价和农产品涨价出现不对称运动,导致英德市洲西村农业规模经营萎缩
遭受天灾人祸,损失惨重的广州养鱼大户欧阳伯成竟然羡慕粮农,只因种粮有补贴,但英德粮农的真实状况却令人悲观——
11月26日,夕阳残照中的英德市洲西村里,家家户户忙着将晒干的稻谷和花生收入箩筐,一派忙碌的景象。洲西村第一种粮大户李雪飞却浑然不觉丰收的来临,细细算账后,他决定明年还是少种水稻。
此前,洲西村5个种粮10亩以上的大户纷纷壮士断腕,自弃良田。粮价涨不过肥价,丰收顶不住灾害,第6个大户李雪飞也逃不过“大户萎缩症”。
肥料涨价起于国际市场,直抵乡村,价格传导一竿子捅到底;洲西村民处于中国的最底层,面对早已决定的粮价毫无话语权。在城乡二元结构下,一面是城市到农村工业品涨价的泰山压顶,势如破竹;一面是农村到城市农产品涨价的步履维艰,受制于城市居民对粮食价格的敏感,涨幅不得不锁定;一面是城市内部不断扩大的再生产;一面是农村日益萎缩的规模经营。二元结构下的城乡鸿沟正自我导向为更大的鸿沟,倘若不加控制,农民纵使粉身碎骨,也无法越雷池半步。
肥涨价翻跟斗
年关一至,2008年就将被抛弃在泛黄的日历里,李雪飞细数过往,印象中抹不去的,只有肥料涨价的次数之多和幅度之大。
2000多人的洲西村,宁静而遥远,依赖一条长约9公里的江洲公路通往沙口镇,农资的信息在这条窄窄的村道上反复传递。清明前,农民种下水稻,清明后,茁壮成长的水稻开始需要大量肥料。于是,洲西村民通过江洲公路,到沙口镇的农资经销店里购买化肥农药。
“价钱怎么样?”回到村里,没有出门的洲西农民诚惶诚恐地打听,听到的却是心惊肉跳的价格。“复合肥240块?”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因为这种肥料清明前才125元。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,不单复合肥,尿素也涨了,农药也涨了,而且10天一个价。
不安在洲西村民中间蔓延,一些农民坐不住了,立马出村买肥;一些农民想再等等,却等来更高的肥价。同样的俄罗斯“双马”牌复合肥,李雪飞买的是240元/百斤,迟几天赶集的廖德星却要多出10块。
不同于廖德星一年拉一次肥,李雪飞拉了两次,一次是清明后,一次是8月份,等到第二次的时候,复合肥价格已经变成260元/百斤。种了14亩水稻的他,第一次拉了4000多块钱的肥料,第二次又拉了1000多块钱。
农资易涨难跌
农资价格只见涨,不见跌,“正邦”牌农药在清明前是20块一瓶,清明后变成23块,6月份变成25块,现在还是25块;同样,复合肥从去年的125块涨到清明前的130,再到清明后的240,8月份的260,现在仍然是260。“听说石油、硫磺什么的原料早就降价了,怎么农资价就不降了呢?”李雪飞很纳闷。
李小心翼翼地向经销商表达对肥价只涨不跌的不满,得到的答复是:肥料企业是在原料价格高涨时进的货,现在还在用它们生产,肥料价格当然不能降。
业内人士透露,肥料涨价程序很简单:大型肥料企业根据硫磺等原料涨价的情况,将出厂价提高,区域经销商也随之水涨船高,乡镇零售商再加价将肥料卖给农民,而中小型企业涨价则紧跟大型企业的步伐。肥企——区域分销商——乡镇经销商,农资涨价顺流而下,每多一层,价格便高一截,到农民手上时,肥料价格已经翻了跟斗。这个价格链条传递的时间,有时甚至是在一天内完成的。然而,虽然各种原材料价格如硫磺全面暴跌,但是肥企仍然以种种理由推迟降价,这